2017年12月10日 星期日

属于海菲茨的琴音——古典与现代的迷思

——写在海菲茨辞世三十年 


十二月十号,是国际人权日,可它还是另外一个日子:三十年前,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号,这一百年中最伟大的小提琴家亚沙•海菲茨辞世。
人类的历史长吗?儿时觉得两千年历史,很长、很长,好像是个无限的时间,可活过了六十多岁,突然觉得百年竟是几多时,不过是转瞬即逝。能够数出来的伟大的音乐家,留给你让你觉得好像曾经永远在宇宙的时空中存在过的旋律,如莫扎特、贝多芬的旋律,不过一、二百年的事情。可马勒、肖斯塔科维奇、格雷斯基(Henryk Mikolaj Gorecki)却更不过是几十年,甚至就在你身边产生的事情。与此同时,由于技术发生在近代,出现了录音,从事直接表达和演绎这些作品的艺术家才能够有机会做到把他们的声音留给后代的人们去欣赏、去体会。而这些伟大的演奏家,如小提琴家海菲茨、米尔斯坦却与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就在我活着、苦苦追求的时候,他们才在地球的另外的地方一个一个地离开人间,成为历史。大约就为此,海菲茨、米尔斯坦,以及我所能够听到看到、听到的演绎中国传统京剧的艺术家梅尙程荀、马谭杨奚,王吟秋、周正荣、胡少安,给了我更为直接丰富的艺术及人生感受。
十二月十号,在海菲茨去世三十年的纪念日,偶然听了海菲茨拉的西班牙作曲家法雅的摇篮曲,(Manuel de FallaNanaJascha HeifetzViolineBrooks SmithKlavier)。在思想的追求中,对后基督教社会、极权主义问题的认识中,海菲茨的琴音突然让我感到,那是一种唯一属于海菲茨的琴音,你一听就知道那是来自海菲茨的琴和他的手。

属于他的琴音,就好像属于他的声音,让人一听就知道,那是他在说话,在拉琴。属于他的说话声音似乎是容易分辨的,因为那是天生的、生物性的、自然的,生下来就无可选择的。对此反而是当一个人修炼到让人难以听出他本来的声音,却又隐隐地感到那就是他,或是修炼到能够模仿别的人的或物的声音,让人难以分辨,才感到他的过人的功力及修养。但是琴的声音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物质的,甚至和声带不同,可以不同的人拉同一把琴,然而海菲茨等艺术家的修养,及双手却居然能够做到把一个“物质”,拉出人性和个性,拉出潇洒和广袤,拉出火焰与风雨,拉出在宇宙间出没的生命碰撞时空的回响,让人一听就知道从茫茫苍穹中的地球上传出的琴音,是海菲茨在演奏,那是别的人谁也拉不出来、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琴音!
那真的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功力、修养,一种具有超人的感知、认知及表达能力的显示。海菲茨的琴音如此,米尔斯坦的琴音亦如此。自然,达到了这种程度,它所传达的微妙独特蕴含已经需要知音,需要听者的感知有足够的敏锐及细腻,需要听者的训练和修养,否则你大约也感知不到海菲茨、米尔斯坦的琴音的丰富细致及其独特具有的内容。所谓天才的艺术家难求,真正的知音也难求的千古真理就在于此。
海菲茨独特的琴音让我感到,要让那种声音属于他,要达到属于他的琴音谈何容易!人生中其它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属于海菲茨的声音,也有属于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的旋律;亦有属于李白、杜甫,属于陈寅恪、齐如山的文字;有属于石里克、罗素、艾耶尔、洪谦的思想,更有属于爱因斯坦、波尔的为人气质。他们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一首诗、一个闪光的思想,一个实实在在的精灵。这都是在人类的历史中、生活中存在过的,三分功力七分天,需要天分,但是没有刻苦的修炼同样是绝对无法达到的。功力虽然是三分,你却也必须一刻不能放松地努力一辈子。


海菲茨、米尔斯坦之所以有属于他们的琴音,莫扎特、贝多芬、肖斯塔科维奇有属于他们的旋律,梅尙程荀、马谭杨奚、马连良、周正荣、胡少安有着属于他们的独特的,绕梁三日、让人回味无穷的韵味,在海菲茨辞世三十周年,听他拉的法雅的摇篮曲,让我想到,能够到达于此,是因为他们的艺术中融汇了人的基本感觉、基本诉求,基本的审美口味和做人的韵律。他们在修炼中几十年如一日地把这些基本的人性、人的感知元素充斥到他们的艺术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音符中。而这些基本的,每个人生下来就一定会具有的基本的感觉和体验、探究、享受的能力,就决定了他们的艺术是一定会超越时空地存在下去。因为他们的艺术建立在“基本的审美口味”和“生命追求”上。
听海菲茨拉法雅的摇篮曲,以及拉罗的小提琴协奏曲,这隽永的让人无法自拔的魅力,让我突然想到,所谓古典音乐,其实距离你并不远,最近的古典作曲家去世于几十年前,有的甚至还在你的身边。可曾几何时,这世界却突然变得毫无经典之气、充满喧哗。这世界已经让你觉得烟熏火燎、心浮气躁,即所谓现代气弥漫。
作为从文化大革命时代——红卫兵时代过来的我,蓦然从现代气氛与海菲茨的琴音的对比中,感到它们之间的根本不同。而这个不同居然让我对红卫兵,对我这一代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不是中国,不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不是真理部的后代们嘴里习惯说的所谓“封建传统”让你清楚地看到红卫兵的来源,而是这“现代世界的气氛”可以让你理解到红卫兵是哪里来的,是如何产生的。和海菲茨的琴音相比,现代派、观念艺术一下子就能够让你清晰地感觉到红卫兵的浮夸、暴躁的审美,观念化、意识形态的夸张及无限膨胀,它的历史和文化滥觞在何方,它们真正的广泛的文化基础又究竟在哪里。
对此,在海菲茨辞世三十年后的纪念日,海菲茨的琴音,让我感到,现代的文化气氛,它的空气、气味及杂乱的音符,才是红卫兵的真正诞生的母体,红卫兵实实在在地是坐胎于现代!现代派、观念艺术的气氛让你无处不在地觉得,这是一个红卫兵的世界!为此,对所谓现代派艺术,我突然觉得,它们不过是一个扩大了的红卫兵群体的艺术,一个世界化了的文化大革命。它们在继续并且同样地用观念化,即意识形态彻底地在地球的每一种文化中继续摧毁他们的传统。或许反过来更为准确地说,红卫兵不过是现代观念潮流、观念艺术的一角,一种特殊的表现而已。
而这就让我再次感到,这个被人们毫无思索地承认为“现代”的现代社会,其实根本不是文艺复兴的思想文化潮流所意味着的现代,它根本就是我所说的,时下不过是后基督教时代及社会。而这就让人看到,观念艺术不是现代艺术,它们充其量不过是伴随意识形态问题的产生,世俗化基督教时代及社会时所产生的“世俗化基督教文化”及其艺术。它不仅充满了“市”与“俗”的烟火气,而且同样带有中世纪基督教所固有的专断及排他性!


我想,大约也正是这一点,让中国的红卫兵的一代、二代精英可以不经反叛、不经方法和思想训练的转换,毫无困难地在这个国际社会的现代派潮流中如鱼得水。后基督教时代及社会的特点不仅可以使一位党校的学者,共产党培育的思想精英可以不经痛苦、毫无困难地变成牧师,而且也使得浸淫、散发着共产党社会,真理部文化基本特点及气味的电影可以长驱直入地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奖。而让我在海菲茨辞世三十年的时候感觉到、想到这一点的就是:海菲茨那独特无法模仿的琴音。它让我感到,任何一个经典音乐家,他不可能平静地生活在专制社会,因为他的审美口味,他的思想气质,他对艺术的态度决定了他一定会如海菲茨、米尔斯坦那样逃离革命后的俄国,一定会如肖斯塔科维奇那样在苏联度日如年,日夜陷于痛苦不安中。因为极权主义社会,极度的世俗化基督教的宗教社会,不允许丝毫基本的人性,基本的属于人的而无法彻底地属于党的审美感觉、认知思想,人生的气息存在,这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道理。
在纪念海菲茨辞世三十年的时候,在我思索忧虑这个后基督教社会的极端产物,极权主义的时候,聆听海菲茨的琴音,我更深切地感到,现代派已经排山倒海般地摧毁了人类社会的古典艺术及审美趣味,它让人们居然在感觉上觉得,古典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可这一切绝对不是正确的,它永远无法让人口服心服、板上钉钉地接受。在聆听海菲茨的演绎的时候,我还是相信:古典、经典的审美是人的基本口味及要求。所以我坚信,有朝一日,它一定会来清算所谓现代派,清算他们的无知与无耻,清算他们在这个世俗化基督教时代带来的毁灭及损失。人类一定会再次对时下的这种审美及享受,由于出现这群现代派们而走了弯路进行彻底地反思。因为“后基督教时代”,世俗化基督教文化产生的观念艺术,它的“观念”特点决定了它不是人类基本的审美口味、基本的艺术追求的产物。就为此,在社会生活中、过渡时代中它就只可能有相对的意义,而它的任何泛滥及脱离人性的上述基本审美及生命需求,以及人的存在的社会性的基本要求——对基本人权、自由、民主的追求,观念艺术的存在就失去了它所有的意义,就会如共产党社会的假大空的文化一样,如红卫兵运动一样,成为败坏、甚至毁灭文化及传统的负面事物。

在海菲茨辞世三十周年的时候聆听海菲茨,那属于海菲茨的独特的琴音,再次让我感到,它不仅留下了海菲茨对人生的丰富的、让人一经进入就无法自拔的感知,而且留给我们永远的对人类审美、对生命的思索与反思。

2017.12.10 德国•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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